因為年幼的家庭事故以及做為長子的敏感,很久一段時間,對父親存在著強烈的敵意。後來長大些知道有學問的人稱之為「伊底帕斯情結」。雖然那種「長大後要打敗超越父親」的奇怪想法一直是小腦袋裡日日提示的人生志向,但是我始終厭惡這種說法。
要說是「戀母情結」,倒不如說是那種扶助弱小、恢復正義的「馬克斯情結」。要說「閹割焦慮」,倒不如說是怕自己長大後「不能挺」而打擊魔鬼的焦慮。我的「伊底帕斯」從不幽微地潛伏在意識深處,需要勞駕高明的精神分析師才能夠解碼。就算「伊底帕斯」想要如此,他也沒有因潛意識中「向敵人學習」的動機,而曲折地自然馴服於超我的權威。
從小,心裡頭一直就是父親旗幟鮮明的反對黨,等待堅定的「最後大反撲」。看到父親就想到很多絕「不」,然而一個小男生卻不知道怎樣才「是」。甚至對於別人說走路姿態像父親,都恨恨地想辦法要改掉。隨著成長接觸到朋友,往往驚訝並且羨慕,同輩可以毫不費力地由父親處輕鬆地接收「負責任的男人」的形象。生活四周沒有可以心悅誠服的男性長者可以學習,由國中到高中,一路被同輩當成「娘娘腔」,甚至受到男同性戀同學的騷擾,苦不堪言但從未向家人提起的成長痛苦。由每天生活在一起的母親、祖母處學到許多,但有許多卻不是她們能夠教你的。由高中到大學,封閉自己躲避家庭,刻意讀夜校、住宿舍。想到母親含淚懇求外婆收容不想住家的兒子,心中雖然愧疚但仍舊堅持躲在年輕的蒼白困惑背後,苦思「合理秩序中正正當當的自我」。
必須辛苦地由「否定父親敵人」之後的一片空白,去摸索屬於自己的新秩序,好像是注定的命運。勇敢地選擇不知其所以然的社會學的「自己所愛」,且被向來開明的父母全心支持,想來也是幸運。年輕的歲月遂在社會學的思想大海中浮沈,慰藉不平、尋找解答,最後竟也無心插柳點滴累積出自己安身立命的小徑。回想,即便自己目前短暫學術生涯一路走來片片斷斷的思考論述,無一不是在視為當然的二分世界「中間」、「之外」私密地尋覓新路。如果說自己還有一點創造力,或許正是出自於這種對權威敏感的反抗與尋找新語言的焦慮。這,不能說不是幸福地出自於父親之手。
我的父親害羞,在公眾場所尤其內向,感到自己也不知不覺中繼承了這種幾乎無法抗拒的傾向,就覺得害怕。於是拼了命在一次次的挫折中,刻意磨練自己,要打造一個不一樣的自己。如今如果可以在眾人面前侃侃而談,絕非出於家庭傳承,但不能說不是出於父親最初給我的那個「絕對要克服的任務」。父親或許出於解消焦慮、或許出於本性的發揮,常借各種存在主義、自由主義、或解構主義版的個體來發抒人生態度。我越感受到那樣,便越是要求自己往集體主義、保守主義的思潮求智慧。當大學同輩正著迷於阿突塞的結構馬克斯主義時,我反而浸淫在強調「集體良知」、「社會連帶」的涂爾幹思想中,甚至似懂非懂地啃讀被污名化的帕森斯艱澀的《社會行動的結構》,這些無非出於反動。「敵人父親」越強調那種隨遇而安、不求計算、不勉強計畫的瀟灑,我就越惕勵自己學著一切都按照計畫、理性計算、處處評估。結果,所有來自父親處的「家庭傳統」徒勞地仍舊被保留了起來,只不過越往社會深處走,越懂得將它們隱藏起來;而如今又多了一個自己耐心學習修正所衝出來的、秩序井然的「另一個自我」。
這些值得驕傲的成長,並不盡然出於自己單方面的努力。平心靜氣反省來時路,「敵人父親」除了給我「任務」,也給我「動力」。沒有他刻意鼓吹的自由家庭氛圍,哪來年輕伊底帕斯困頓中仍舊堅持反權威地自求解方?沒有好學、好奇、勤讀書的父親潛移默化了自己以書為摯友的習性,少不更事、血氣方剛、充滿怨懟的伊底帕斯如何能抗拒廉價危險的同儕認同,反而泡在書堆裡藉著與思想家神遊交流,慢慢釐清人生的辯證?如果沒有那種由父親處學來,「自以為是的傲慢瀟灑」,又怎麼可能在挫折後痛快療傷、仍舊有著一試再試的睥睨勇氣?
如今回首,「敵人父親的傳統」原本屬於自己,而「自我修為的努力」反而多出於父子互動中傳承的無形資源。過去,一直在兩種價值、兩種人生、兩種願景間左右徘徊,不知道哪個更接近真實的自己。現在,我身體脆弱但生活忙碌而踏實,了解不需再去費力處理原本無解的虛假問題。如其所如地接納這樣分裂而自在的我,甚至學會可以因此感到驕傲,全面和解的時刻遂在不知不覺中平淡地到來─包括跟不同面貌的自己,以及,那個想像中的敵人父親。
「伊底帕斯」的隱喻怎麼說?
數年前看到一本書《反伊底帕斯》,好像很有名的作者大約像這樣說:「佛洛依德徹底錯了,自我的同一性根本是個虛妄的暴君。精神分裂的發生,是人們悲劇而徒勞地向同一性回復的惡果。多重自我、心靈游牧原屬自然,瀕臨精神分裂之處,其實也正是人們轉向自由解放的關口」。
誠哉斯言。
曾經,往右靠近「父親傳承」,心不甘情不願;往左靠近「自我修為」,又雕琢似嫌勉強。二十多年像這樣的左右掙扎,念頭一變原來只是庸人自擾。三十多歲關頭,終於不再掩飾年幼時不愉快的烙印,可以在心頭放下。
「伊底帕斯」,揮別了青年期,現在要安適大步地向前走。
感謝敵人父親。
母親節快樂!
後記:1999年5月2日,母親節前,寫起父親。想起來大概是想讓一直擔心父子關係不合的母親安心,不必一再強調「你父親其實是個很好的人」吧?信寫完後,打了電話到父親店裡,說打開傳真,我有東西要給妳,然後就傳了過去。幾天後,據母親轉述,父親看了哭成一團,走到樓上拿給我母親看,說:「這是妳兒子的信」,「有這樣的兒子,我很驕傲」。家庭往往是我們每個人「原始衝突」的來源,在不知不覺中塑造了我們的性格,也規範了我們的命運。然而弔詭的是,儘管如此,一旦承認這一切都是我們自分自身主動去扛起來的,因而當然可以靠自己的一念之間輕輕放下,竟然經年沈重罩頂揮之不去的烏雲就在一刻間消失。人是活在集體關係中的社會產物,然而衝突的解決最終還是要從「自我和解」開始。社會與人性、愛與衝突的微妙辯證,值得大大玩味。我很高興,父母親也因此放下了她們一直掛念不放的包袱。「從現在開始,請放心追求美麗的人生吧!」,想這樣跟愛我的人們說。(2001年1月19日,於日本東京小台)
Recent Comments